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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汉酱杯”征文选登之二十七 ∣黄迎霞:守望
2022-08-2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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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卧龙碑林序》巨石立于上世纪80年代南阳武侯祠内,碑身长约3.16米,高约2.4米,厚约0.4米。基座长约3.4米,宽约2.9米,高约0.6米。


我是一块来自伏牛山深处的黑色花岗岩石,身长3米,宽2.4米,静静伫立在南阳武侯祠卧龙碑林入口处,已经近四十年了。镌刻在我身上的文字——《卧龙碑林序》,是一位博学睿智的老人撰写的。我知道,他饱经沧桑的眸子曾多么深情地注视脚下这片土地,守护着身后400多通碑刻与武侯祠,仿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。



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炙烤一天的太阳刚刚偏西,一位师专校长带领学生来到武侯祠碑廊,准备拓印岳飞书写的诸葛亮《出师表》碑文。学生们早就按捺不住了,有的拿棕刷、木槌,有的抻开宣纸,有的已往碗里倒好墨汁,大家跃跃欲试,单等校长一声令下了。



儒雅沉静的校长环顾四周,微笑着伸出双手轻轻地往下按了按,示意大家静下来。他缓缓说道:“同学们,南阳是诸葛亮的躬耕地。你们面前的碑刻《出师表》以及“还我河山”四字,据说是岳飞在一个风雨夜借宿在此地,通宵未眠,纵横挥洒而成的。”他顿了顿,指着几处碑文,继续说,“至于岳飞当时是否到过南阳,我们先不去考证,但南阳人对诸葛亮与岳飞的敬仰却是实实在在的,这些碑刻便是明证。你们看,精细处如纤手抽生丝,豪放处如利剑斩乱麻,这哪里是在写,这是为和诸葛亮有着相似命运的自己的不平呐喊……”


四周静极了,只有千年古柏叶子的轻摇声与校长低沉的话语应和着。学生们敛声静气听着,不约而同地去触摸碑文。每个人都小心翼翼,仿佛镶嵌在碑廊里的石碑一摸就吹弹即破似的。他们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,可是这样的讲授却是第一次听到。他们当然不知道,校长对岳飞和诸葛亮的敬仰早已根植于心。他出身私塾,从小受传统文化的濡染,对文史知识的偏爱,对历史人物的敬重由来已久,立志要像岳飞和诸葛亮那样出将入相,干一番伟业。高小时就爱看《三国演义》,曾经和街坊邻居的十几个孩子表演“七擒孟获”的故事,而他扮的就是诸葛亮。


巧合的是,人到中年的他,任职的师专恰好位于城西东北角,几乎与卧龙岗毗连,师生们进城一般都沿着武侯祠后墙外的小路下岗,他便多次带师生一起到卧龙岗看对联、拓碑文。真的不知道他的一生和诸葛先生到底有多深的缘分。


这位校长就是日后的老人。



 1966年秋季的一天,一队戴着“红卫兵”袖章的学生,横冲直撞闯进武侯祠。所到之处,刘备、关羽、张飞的泥胎塑像,瞬间身首异处。诸葛孔明的坐像,本来纶巾羽扇,仪态端庄,霎时只剩下四分五裂的羽毛扇在风中飘舞。碑廊处的一通通石碑自然也在劫难逃:推倒在地的,碑阴处的裂痕触目惊心;推不倒的,碑文被塗漆泼墨,更是惨不忍睹。


当时看门的还是个道士,他身穿黑色长袍,头上挽一个道髻,闻声慌忙上前阻拦。造反小将们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,对他一番拳打脚踢后,竟扬长而去。他只能拖着被打伤的一条腿,忍痛离开了生活数十年的庙院。


老人这时也遭了罪。他被称为南阳教育界的“南霸天”,从学校大门到他的卧室,铺天盖地都是“打倒”他的大字报。有的标语上墨迹未干,滴滴答答地汇到地上,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。刚挨批斗回来的他,掂着脚刚想走到床前喘口气,一抬头就碰到了床头上的白纸黑字。他苦笑了一声,把眼睛转向被白布帘儿糊得严严实实的窗户,若有所思。


这年年底,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,他在卧龙岗的照相馆拍了一张全身照。镜头里,他头戴棉帽,身穿蓝色棉大衣,双手插入兜中,目光深邃如水。那也是那个年代他唯一的一张单人照。


随后,他找到在工厂上班的大儿子,把照片和二十多斤全国粮票用信封装好,反复嘱咐要好好保管,有了粮票全家才能活下去啊。可能是想起了天各一方的家人,他叹了一口气,又紧紧攥了攥儿子的手,扭头默默离开了。



七十年代中期,形势有所松动。老人用补发的工资,在卧龙岗西墙外盖起了三间房子,家人终于能够团聚了。新居正好和武侯祠内的伴月台遥遥相对。选址建房于此,他是否要学诸葛孔明隐居求志也未可知。碰巧的是,老家的村子叫“岗上”,这里是“上岗”村,对于30年未回家乡的他,心中肯定有诸多感慨吧。


这里环境相对清幽。院子外十几步远就是一口水井,井台的辘轳架上没人时,时常会落下一只麻雀,对着面前清澈的池塘不住张望,好像要照个影儿似的。可能是距离水源近,老人院子墙下的一片竹子郁郁葱葱,来井边打水的人免不了总要赞叹一番。此景与一墙之隔的诸葛草庐旁成片幽竹相映成趣。


老人老了,鬓角已生白发。闲暇时,他常常一人临摹碑帖,吟诗作对,乐在其中。其实这些都是他上私塾时练的“童子功”,孩提时代的“描红”,所能达到的只能是字体的横平竖直,结构匀称,根本谈不上书法艺术。虽然书法皆有所宗,不过文采和墨宝仅仅是艺术外在的形式,碑刻文字一旦上升为一种艺术,就会成为一个人修养、内涵、学识、品格的展现,而这种学养本身也会上升到一种新的高度。


他边临摹边感悟,原本儒雅刚毅的他更多了一些从容不迫。


             

七十年代末,政治迷雾逐渐散去,百废待兴之际,老人也像诸葛亮一样出山了。他大力敦促建立各种学术团体,同时兼任南阳诸葛亮研究会顾问,更是一墙之隔的武侯祠的常客,他越来越觉得龙岗精神给这块土地注入了一种不竭的力量之源,滋润着生于斯长于斯的人的胸怀和气质,也无时无刻不在感染着他。


1987年,南阳成立“卧龙碑林筹建处”,征集到全国各地书法名家近400通手迹,邀请他写序文。


老人心潮澎湃。他十六岁投身教育,为了心中的理想,一生躬身实践,百折不挠,矢志不渝,即使在人生灰暗时期也不言放弃。与武侯祠结邻而居十余年,他时时感念诸葛亮那份智慧与仁义,担当与奋进,而这些品格都已无声地融入南阳城,沉淀成城市基因。一想起诸葛亮的《出师表》,脑中灵光一闪,私塾功底扎实的他笔走龙蛇,《卧龙碑林序》一气呵成。


碑文以“古城南阳,既丽且康”开篇,从其“北依郑洛,南通荆襄;位长江之北域,处大河之南方”的独特地理位置,到“春秋为申吕首邑,战国属楚韩两邦;秦成大郡,汉称帝乡”的人文景观,自然铺陈出汉末“中原板荡,生民流徙”之时诸葛亮“为酬三顾,遂付驰驱,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”的不朽功业及对后世的巨大影响。下文笔锋一转,热情赞誉“而今欣逢盛世”,卧龙碑林应运而生,“真草隶篆,各具规格;理法意韵,皆有所宗”。而画龙点睛之笔,在于序文最后的“欣赏文采,弘扬传统”八字。


各具特色的书法只是艺术形式,其中着力彰显的德行方是内容。序文为“碑林借祠堂而扬声”,意在强调“祠堂则因武侯而兴盛”。归根结底,到武侯祠怀古即是要弘扬以诸葛亮为典型代表的传统士大夫精神,以天下为己任,求真务实,刚健有为。老人期盼游览者在此汲取浩然之气,锻造阳刚之力。此中深意,碑前诸君可不念乎!



千年古柏的叶子,透过春日斑驳的光影洒落在地上,似乎在温柔地抚摸着武侯祠的地面,也在抚慰着老人用毕生心血写就的序文。


我有幸作为碑文的承载者和见证者,几十年来,一直默默守护着它。看到许多人曾在此驻足细看,也有的只是匆匆而过。我觉得只有我似乎更能读懂老人的心声,真正品咂出当初书写此文的个中滋味。诸葛武侯留存在南阳这片土地上的,绝不仅仅是一通通的碑刻书法为他歌功颂德,他恬淡从容的生活方式、坚定不移的道德情操,无形之中浸润着南阳世世代代的子民。我依稀看到卧龙岗的前世今生,那是他一生向善向上的守望。这就是老人那代人的信仰,不为功名利禄,只求无愧于天地,无愧于内心,显示一种名士风骨和气质。当初,他一再坚持在序文后不书写自己的名字,落款处只为“南阳碑林筹委会”,可能就源于他浓浓的诸葛情结吧。


我突然在想,老人是否和诸葛孔明有跨越时空的英雄相惜之感?


如今,碑刻依然矗立在读书台旁,和武侯祠终日为伴,大概能了却老人胸中对孔明先生的敬仰之情吧。早晨的武侯祠,幽静肃穆,阳光正好,似乎还飘荡着淡淡雾气。我依稀看到,诸葛先生悠然走来,羽扇纶巾,神采奕奕,也似唤醒了一位可敬的沉睡老人……


恍惚中,我也看到武侯祠从厚重的历史中走来,博大的文化正在传续……


武侯无负南阳,南阳亦无愧武侯!

策划/校审: 王晓杰

制作/编辑: 李   远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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